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书写滇池百年家族:“留下长辈的故事,比留下骨灰更有意义”

熊景明今年82岁。她的时间,有很多种计算尺度:相比母亲,她已多生活了二十几年,母亲在1973年病逝;祖父和外公的人生长度也不及她,两位长者去世于1951年。新出版的《长辈的故事:滇池百年家族往事》里,老人熊景明却是最小的那一个,她是观察者、讲述者,时代像一层层的浪,一直冲刷到2025年。

故事虽然发生在昆明,但36岁那年,熊景明就搬到了香港。那天去公安局,看到布告板上有自己的名字,获批出境探亲,熊景明当场哭了起来。丈夫是华侨,1975年就去了香港,他们曾在澄江中学共事。

熊景明移居香港的1979年,中美建交,而云南的边境上燃起了战火。熊景明半年后能听粤语,开口讲要晚一些。她看香港的广告找工作,应聘教普通话,因为说得不标准,未成功。又经朋友介绍,去一所中学做临时工,带学生排练舞蹈,十几个女生的彝族烟盒舞跳得很好,可惜安慰奖也没拿到。

不久,大学服务中心找内地来港的人访谈,熊景明应征,同时做了美籍华裔学者戴慕珍的助理。“中心”位于亚皆老街155号,专为到香港从事中国研究的学者服务,1988年并入香港中文大学,1993年更名为中国研究服务中心。刚到“中心”的日子,熊景明从早到晚都听到老式打字机“嗒嗒嗒嗒”的声音,年轻的博士生们来自美国、印度、日本,见面讨论的话题都是中国,遇到有人从内地来港,大家便好奇地问这问那。

从1988年起,熊景明担任“中心”的助理主任,管理日常事务,拓展馆藏,维系学术网络,直到2007年退休。傅高义、秦晖等学者曾来“中心”访学。21世纪以来,“中心”收集了六千余册回忆录、家族史、自传、日记、照片,成为中国民间历史档案的重镇。而熊景明自己也是身体力行的写作者,继《家在云之南》后,《长辈的故事》是她的第二部家族史著作。对她来说,“留下长辈的故事,比留下他们的骨灰更有意义”。

不同于宏大叙事或理论研究,她想让故事本身提出问题。“我哪里有资格提供答案,世界上很多事情也没有答案。”熊景明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
熊景明近照。受访者供图

藏书人王宝珍在深圳办读书会,“云南人都是家乡宝,看《家在云之南》时就深有体会,”王宝珍说,“熊老师对一个城市的最高赞美,无论是北京上海,还是巴黎纽约,都是‘很好很好,仅次于昆明’。”

如今,熊景明在香港生活的时间已超过故乡。她频繁往返于两地,退休后,一年可以有几个月时间回春城避暑,跟历史学者林超民一起,在翠湖边办讲座。“回昆明和回香港,我都用‘回’。”她说。

1972年,尼克松访华,熊景明还没回到昆明。从云南大学俄语专业毕业后,她先被安排在弥勒县军垦农场劳动,后分配到澄江中学教英语,英语是自学的。陈慧媛是熊景明在澄江中学的学生,她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,学校原本是西龙潭的一座龙王庙,女生宿舍在大殿,男生宿舍在配殿,塑像在“破四旧”时已被捣毁。教室的土基是老师和学生们一挑一铲建的,然后再由工人砌墙。平时除了上课,还要劳动、种菜。后来成了熊景明丈夫的李老师,原本是学农学的,因为学校已经有了农业老师,他便被安排教体育。

那时,熊景明的母亲已卧病多年,病情开始恶化,出现心力衰竭、肝硬化,她日夜煎熬,但顽强地撑着,因为她一旦咽气,景明和弟弟景泰便会失去调回昆明的理由。熊景明回家时,利用父亲的大功率收音机听《英语900句》。对于未来,所有人茫然无知。

1938年,熊景明的哥哥(左)与父母在昆明大观楼公园。受访者供图

“眼光应该放长些”

熊景明、林超民、陈慧媛求学的云南大学,现为云南大学东陆校区。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摄

父亲熊蕴石留下了两份特殊的“个人传记”。其一,是1956年应昆明市委组织部要求,为入党申请而写的自传,父亲是旧官僚家庭出身,成分不好,党组织希望吸收一批有贡献的专业技术人员加入,对他有意,然而这部自传最终并没交上去,而是和其他重要文件被一起锁在抽屉,熊景明至今不知何故;其二,是“文革”中在牛棚里写成的七八万字交代。1990年代,父亲将许多文件,包括满满十多本笔记烧了,却完整留下了这份交代。

“我的女儿有一次对我说,她读了五年俄语,毕业后用不上,是白读了。我表面上对她说,就是敌国的文化也要学,只要学得好就会有用。实际上我心里在想,眼光应该放长些,事物总是不断变化的……我的二儿子自学英文,我也鼓励他好好地学,‘文化大革命’期间,他们都在家里时,我特地找我的表妹借来一部英文打字机给他们学打字,他们都学会了。我还买了一部答录机,借来外语教学唱片,帮助他们校正发音。”

这段教儿女学外语的经历,便出自父亲的交代材料。

1962年9月,熊景明和林超民同届考入了云南大学,分别在外语系和历史系。林超民坐车从家乡腾冲到省城,花了5天时间。当年,云大8个系仅招生486人,只有1960年招生人数的四成。“三年困难时期”后,采用宁缺毋滥原则,缩减招生。熊景明很快担任了校舞蹈队队长,在文艺汇演中唱苏联歌曲,跳民族舞蹈,在林超民的印象中,能歌善舞的她引人注目。

熊景明的俄语专业“毕业后用不上”的抱怨,有迹可循。林超民回忆,大二刚开学,所有学生就被叫到操场上听高音喇叭里对“苏联修正主义”的批判,云大校园植物繁茂,听广播时,蚊虫的叮咬令他难耐。《人民日报》和《红旗》批评“苏修”的公开信,分9次播出,林超民感到巨大的心灵冲击。

当时重点大学是五年制,62级学生原本在1967年就要毕业分配,但社会正在动荡中,连上一届学生的分配都还没着落。1968年10月,林超民去开远县的军垦农场报到,一个月可以领56元的工资。他一到农场,厂长和政委就对分来的大学生说:“你们来到这儿,只有一条路,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,这是历史必由之路。只有一个专业,为人民服务。”这批大学生要好好“改造思想”,农场规定了“四不准”,不准谈恋爱,不准结婚,不准看专业书,不准探亲。

林超民在农场的工作,除了种甘蔗、种菜、养猪、养鸡鸭,还有一项重要任务是牧马。农场里有几十匹母马和两头公驴,目标是配种骡子。在交通不便的山区,骡子是重要的运输工具。林超民让马自己上荒山吃草觅食,根据巴甫洛夫原理,他训练出了马的条件反射,傍晚时撒点盐巴,再敲打饭盒,马儿便循声从山上下来。回想起农场的经历,林超民一是感叹伙食好,二是钱没有地方花,几年下来存了不少。

在弥勒的军垦农场,熊景明和云南以及外省分来的150多名大学生一起盖房子,建土墙,割茅草。来自农村的几个男生出尽风头,出工前,女生排着队请他们磨镰刀。可无论熊景明的镰刀多快,多努力,每天收工时,背上可怜的一小捆茅草总是令她自卑。茅草屋的椽子、睡的床,都是学生们进山伐木的木料。每间宿舍里,十几张床顺墙对排,中间是过道。

房子建毕,赶上春耕,挖土垡的活不轻,城里的同学没几天手上就磨出了血泡。快到休息时最难熬,熊景明的锄头都快举不起来,亚热带的阳光炙烤下,双脚无力,随时就要跌倒。她时不时看看前一天听见休息哨声时,太阳影子落下的地方,但太阳却停住不动。有经验的同学提醒她,锄头不要握得太紧。

每天出工,要举一面红旗,一天轮到熊景明扛旗,收工时下起大雨,湿透的衬衣裹在身上,一个男生想过来帮她举旗,走近,看她一眼,脸突然变得通红。

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,肩不能挑手不能提”,是城里的大学生从小听惯的、奚落知识分子的词。不过,连熊景明这样的“资产阶级小姐”,经过劳动锻炼,肩膀上也长出了肌肉,肩挑二三十公斤不在话下。但她也会想,难道这辈子要挑下去?

许多同学伤了腰,此后终身受腰椎间盘突出的折磨,而这种创伤,在中国农村人口中十分普遍。几十年后,熊景明在香港时,还做过几次噩梦,梦见自己挑着重担,挣扎在高低不平的小路上,提心吊胆。

“不爱国,去跳大观楼好了”

滇池边的大观楼。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摄

1970年,熊景明从军垦农场分配到澄江中学,林超民来到了西双版纳地区的勐海茶厂。俄语专业的熊景明,被要求教英语。林超民则利用一本俄语版的《毛主席语录》自学俄语,这是他学外语唯一被允许的方式。多年后,高校恢复研究生招生时,林超民正是凭借俄语的底子,取得了优异的外语成绩,回到云南大学读书,直到成为中国第一位民族史博士。

在勐海,林超民是厂里的笔杆子,他总结,勐海的红茶销往外国,是面向世界,砖茶供给藏区和内蒙古,促进民族团结。“相比我分到边疆的茶厂,熊老师分得算好的,澄江离昆明只有60公里,又临海(指邻近抚仙湖),风景很好。”林超民对南方周末记者说。

但对于熊景明来说,这60公里,却不是一条可以轻易往返的道路。母亲已卧病在床十几年,令她牵肠挂肚,父亲还在挡雨不遮风的小哨干校,用长满冻疮的手,写“在旧社会的简要历史情况交代”。那时熊景明写给家里的信,开篇都是回不了昆明的原因:“本周回家的计划落空了,教师20号集中学习半个月”;“今天是星期日,但我不能回来,不放假,抢种要搞到25号”……

1971年3月,熊景明家在昆明的四间房被退回单位两间,勒令一周之内搬出,她和弟弟四处托人,总算找到新的住处,那是一个远亲,丈夫死于肺病,空出了一间房。

从澄江中学回昆明,要走5公里到县城搭长途汽车,十分周折。熊景明便在校门口拦驶过的卡车,搭顺风车回去。有时一连经过好多辆,也未必停下。陈慧媛是班上的学生里年纪最小的,她记得有一次熊老师生病,她们所有人都跑去路上堵车,因为担心校医没水平,等熊老师坐上了一辆部队的车,她们才放心,回学校去。

有一年学校的元旦晚会,一个调皮的男生编排了拦车的节目,猪八戒想替唐僧拦顺风车,免得走路辛苦,一会化作老人,一会化作小孩,路过的车都不停,直到化作俊俏的小媳妇,一辆车才停下,学生们哄堂大笑,熊景明却笑不出来。不过,她也有开怀大笑的时候,那是看到有些学生为了记英语单词标注的中文谐音,“China”——“钱难”,“fighter”——“匪特”。

大好青春却前途茫然,熊景明也会生出怨气。有次在家吃饭,讲到“爱国”,她有所抱怨。父亲顿时脸色大变,怒斥道:“你们不爱国,去跳大观楼好了。”大观楼是滇池边一栋清代留下的楼宇,在民国时建成公园,成为昆明人郊游的胜地。“我从来没有看见我爸爸发那么大的脾气。”熊景明告诉南方周末记者。

事实上,父亲从不讲爱国的大道理,哪怕是抗战期间勘察和修建滇缅公路,他也从未以国家、民族的高度来显示自己多了不起,倒是常常讲起路上遇到的土匪、野兽、暴雨、塌方的惊险,以及打猎的趣闻,滇缅公路上的传奇经历,成了一部给熊景明童年的夜晚带来无穷想象的志怪小说。直到很多年后,熊景明才意识到,这是多么伟大的工程,是“中华民族生存的一条不折不扣的生命线”。

在《长辈的故事》里,熊景明并不想只记录美好的一面。她经常提起父亲火爆的脾气,“不论我怎样替他开脱,也始终不能原谅他对妈妈发脾气”,“用母亲的话说,父亲发起脾气来像‘扯闪’(昆明话:闪电打雷)”。

同时,熊景明试图理解他性格中的阴影和压抑。1913年,父亲在昆明出生时,这座城市的人口仅7万,新生的喜庆,却伴随着产妇的高烧和14天后的病故。表面天不怕、地不怕的男孩,其实内心充满恐惧,怕他的父亲和继母,怕祖父。大家族里,除了祖母疼他,父亲觉得尽是陌生人。

1927年,父亲14岁,曾去上海的复旦附中就读,借住在他的三叔家。然而这个亲戚待父亲如下人,家里大摆宴席,吩咐父亲在厨房和佣人吃饭。每月去领生活费,都像找他们乞讨。父亲受不了气,两年后退学出走。当时从陆路到云南路途艰险,这个16岁的少年只身乘海船到香港,辗转越南,再经滇越铁路返回昆明。

熊景明的曾祖父熊廷权是清末的进士,曾任丽江知府,她的祖父熊光琦,曾撰写《云南全省暂行县制释义》,在澜沧、建水等6个县做过县长。父亲年轻时便喜欢摄影、音乐,搞各种小发明,是昆明最早一批开汽车和摩托车的人。后来成为工程师,担任过昆明市自来水厂厂长,1972年恢复工作后分派在城建局,为建设家乡和国家,兢兢业业工作一生。

位于如今云南大学东陆校区内的贡院,熊景明的曾祖父熊廷权曾在这里考乡试,中了举人。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摄

巨变中的女性

1934年,熊景明父母的合影。受访者供图

为了写作《长辈的故事》,熊景明研究了曾祖父、祖父、外公的经历。曾祖父去世两年后,她出生。祖父、外公去世时,她只是个七八岁的孩子。父系的熊家和母系的苏家,都是清末民国的地方精英。熊景明是幸运的,她有丰富的材料去寻找两大家族的历史拼图。

“能够呈现的历史记忆是人类生活的极小一部分,历史记忆也可以推己及人,由此及彼,从可见的部分抵达不可见的部分。”历史学者、华东师范大学教授唐小兵谈到熊景明的写作,对南方周末记者说,“这些云南地方的文化精英大都出身于士绅家庭,传承的是士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文化传统,而在救亡图存的历史语境中,又是开风气之先接受了现代的专业化教育,试图用专业知识来改变云南乃至中国社会的面貌。《长辈的故事》里呈现的,是占据社会资源的精英对云南的公共文化责任,而不是垄断资源后对个体利益的扩张。当然,精英也会对自身阶层进行反省,这是他们投身社会变革的精神动力之一。”

熊景明的外公苏澄,二十岁从故乡哀牢山翻山越岭,步行来到昆明,考入五华山高等学堂,被选派到日本留学,在早稻田大学学习物理、化学。1906年,苏澄成为同盟会云南支部的第一批会员。民国革故鼎新后,他曾在多地做过县长,又在云南省教育厅任职,但不喜官场,生活简朴,晚年立下家规,非不得已,不得请帮佣。

1914年,熊景明的母亲苏尔端出生,中学毕业后考入云南师范学院,读到二年级,为陪外公离开省城做县官而肄业。母亲的一生,经历了两场巨大的变革,其一是随着近代的文明开化进程,成为摩登女性,抛头露面,考取大学。其二是新中国成立后,接受社会主义的思想洗礼。少女时代,她热衷于观看歌舞表演,被外婆训斥:“一眼同,百眼同。看戏看一回还不够吗?”参加募捐的歌剧义演《天鹅》,母亲反串最小的王子哥哥,当时就读于工业学校、大母亲一岁的父亲,在剧中男扮女装,饰演让人啼笑皆非的“三只蝴蝶”,两人由此相识、结婚。

母亲的苏家,要比父亲的熊家气氛温馨、轻松许多。对熊景明来说,童年的昆明就是她的伊甸园,此后她经历的所有艰难、波折、人生阅历,都像是一个离开乐园的人,在不断追忆神圣生命的源头,从中汲取力量,安放生活的重与轻。这个童年的乐园,在熊景明对外婆家的怀念中依稀浮现,“整个星期都盼望周末到来,好去外婆家的大花园中玩耍,去吃好东西”,温暖的大家庭芳草碧树,门口的紫藤花,沿墙根的美人蕉、兰花、梨树、柿树、银杏、缅桂、红梅,以及阳光普照之下簇拥、疼爱她的姨妈们,恍如隔世。母亲教熊景明唱:“我的家庭真可爱,清洁、美丽又安康;兄弟姐妹多和睦,父亲母亲都健康……”

外婆家的这个花园位于塘子巷,名叫涤园,2025年春天,南方周末记者在昆明寻访其旧址时,除了一个地铁站名聊作纪念,故园已片瓦不存,难觅踪迹。塘子巷地铁口高楼林立,街心花园里,银发的老人坐着晒太阳。路边的流动摊贩在售卖小吃。一位摊贩的主人,大约五六十岁的女性,看到有人在街上拍照,拍到了她的摊位,过来大声斥责,引来街边许多店员和市民围观。不变的是,这里依旧阳光灿烂,花草葱茏。

塘子巷附近现在高楼林立。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摄

乐园的消散始于两件大事:1951年,68岁的外公自称“年老赋闲”,“无心人世”,突然服下一瓶安眠药离去;1955年,41岁的母亲因心力衰竭住进医院,两年后出院,在家卧床直至1973年去世。病倒前,母亲在昆明市卫生局门诊部做会计,几年来没算错一分钱。熊景明习惯了妈妈不回家吃晚饭,天黑后她忙完回来,用开水泡冷饭,再嚼一口红糖佐餐,每晚如此。

除了上班,母亲要频繁参加政治学习,她在笔记本上用工整、秀丽的钢笔字,写得密密麻麻,从国际到国内,从北京到云南,从斯大林逝世的报告,到“国家为什么要工业化”“如何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改造”“实行粮食计划供应与国家总路线存在什么关系”。越是与工作无关的事,记得越详尽。

曾祖父熊廷权留下《唾玉堂文集》,其中有五篇纪念女性的文章,如《张烈妇传》《桂贞女传》,记录了他的两位弟媳的不幸。张女16岁嫁给曾祖父的弟弟熊廷桂为侧室,丈夫病逝后,她当窗理鬓,服毒药阿芙蓉殉夫,年仅31岁。桂贞女与曾祖父的另一位弟弟熊廷楷订婚,仅两个月,未婚夫病死,她“闻信涕泣,绝食求死不得”,又自缢未果。桂贞女进入熊门守寡,过继了一个男孩由她抚养,不幸男婴没有活下来,她郁郁寡欢,勤力操持家务,去世时年仅22岁。这两个故事,发生在19世纪末的清朝,距今仅有一百多年。

到熊景明的祖母那一代女性,还在受缠足之苦。而曾祖父的长女、三姑奶奶熊韵篁,是昆明女子师范的首届毕业生,在1923年成立于昆明的“天足会”,她担任演讲部长,“通过报纸宣传和演讲,让市民提高认识,抵制缠足陋习”。

2020年,熊景明的女儿带着外孙女,来到丽江黑龙潭公园的山坡上,那里立着熊廷权的功德碑。从熊廷权的两位弟媳,到宣传“天足”的三姑奶奶,到熊景明的母亲,直至熊景明10后的外孙女,岁月悠悠。沧海桑田难以形容仅仅六代女性经历的巨变。但熊景明在香港读人类学学位的时候,她很“怕”gender(性别研究),“可能和我成长的经历有关系,我们家可以说重女轻男,”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在她出生以前,“爸爸妈妈抱着哥哥,都是把他打扮成女孩子,他们太想要女孩了。”

大洋彼岸的爱和怕

父亲拍摄的童年熊景明(右)和家人。受访者供图

“海外关系”曾令熊景明如履薄冰。在弥勒的军垦农场,因为军官看档案不够仔细,没留意到“海外关系”一栏她有个舅舅在美国,让她当了副班长。很快,这个“错误”改正,副班长职务撤销了。

1941年,抗日战争胶着,日军飞机频频轰炸大后方昆明,市民惶恐度日。这年8月,云南省政府和西南联大合力开展了一次人才选拔,高中毕业生有资格报名,入选者先在昆明接受两年培训,再派往美国留学。梅贻琦、潘光旦分别担任考试委员会的主任和副主任。1942年5月的笔试,三次被空袭警报打断。考试成绩第二名的19岁年轻人苏尔敬,便是熊景明的三舅。

对三舅来说,两年多预备班勤奋苦学,最大动力便是抗日救亡。1945年,三舅从留美预备班毕业赴美,先是拿到伊利诺伊州立大学化学系学位,继而在麻省理工学院读硕士,1950年进入佛罗里达州立大学读博,同时在实验室工作。因为对博士导师的种族歧视忍无可忍,三舅愤而退学,辗转在多地工作,最后来到底特律福特公司做汽车废气污染及控制研究,直到退休。

外公曾与三舅约定,每月通信一封,然而新中国成立初期,政治环境复杂,民航局拒收寄往国外的航空信件。1950年9月,外公两个月未收到三舅的信函,盼望他归国服务,在家书中写道:“雁来再回起秋风,不问山河路塞通。衡门未到绿衣使,断送鱼书望眼空。学成回国何犹豫,不误良机免怨尤……”

很快,抗美援朝开始,跨越太平洋的联络愈发艰难,两年后,再次收到三舅报平安的信件和照片时,外公已去世,外婆把信翻来覆去地读。

1959年起,饥饿在农村蔓延,城市的食品供应也十分紧张,上中学的熊景明因为营养不良,得了水肿病,用大拇指对着肿胀的脚背按下去,一个坑许久无法平复。三舅委托香港的朋友,给他在中国内地的哥哥、姐妹等共9个家庭,定期寄来猪肉和奶油。在熊景明的记忆中,这是他们家连续几年的“救命”包裹。

1973年,中美关系松动,“海外关系”不再成为问题。阔别故土28年后,三舅成了云南省第一位归国探亲的美籍华人。亲戚们家家集中了当月的肉票、豆腐票制作佳肴。政府隆重接待,安排访问工厂、医院、农村。熊景明陪三舅去近郊一个村庄,村委会在地上铺满绿油油的松针,散发清香。三舅回忆起小时候每逢过年,家里堂屋也要铺上松针的情景。母亲去世前,见到了三舅一面。

三舅希望将云南父老资助他赴美留学的费用还给政府,去云南省外事办交涉,对方说没法接受,他便购买了一批英文书籍赠给昆明工学院,之后又几次自费回国讲学,偿还心中漫长的“债务”。

熊景明的七姨苏尔娴却因为阴错阳差来到大洋彼岸,一生耿耿于怀。七姨15岁那年,从课堂上被叫回家,行李都来不及收拾,也没有和姐姐、朋友们告别,便被送上了飞机。那是1948年,曾任杜聿明部队军需处处长的大舅辞去军职,回昆明省亲。他临时买到几张抢手的飞机票,一家三口就要飞去香港,希望带一位小妹妹帮忙照顾他一岁的女儿。七姨最得外公宠爱,但大人们并没跟她商量,便替她作了决定。

后来大舅定居在台湾,七姨被三舅接去美国,在芝加哥结婚生子。直到1980年代,七姨才第一次,可能也是最后一次回国。家人们觉得她在美国生活优渥,她却一直被15岁推上飞机的惊惶笼罩,与故乡的亲人十分疏离。

1992年,陈慧媛36岁,已从云南大学英语专业毕业,留校任教多年,她申请上了位于纽约州罗切斯特大学的研究生,终于圆了留学梦。她拿出当时几乎所有的钱,才买了一张飞往美国的单程机票。陈慧媛在学校的食堂和亚洲图书馆打工,把食堂剩下准备倒掉的食物打包一些回去,第二天当早餐。

两年后回国,从香港转机,陈慧媛去看望熊景明,正是熊老师在澄江中学埋下的种子,让她有勇气努力求索。

熊老师问陈慧媛:“你在美国给父母带礼物了吗?”“没有。”“那怎么行,我带你出去买。”熊景明在香港帮忙挑的一条丝巾,最终戴在了陈慧媛母亲的身上,她每年春天、秋天都戴着,直到2020年去世。

年华易老,翠湖如旧

昆明翠湖。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摄

位于云南大学老校区旁的翠湖,是昆明市内的一颗明珠。1934年夏,翠湖边的游泳池落成,举办全省游泳比赛,黄湛夺得自由泳50米、100米两项冠军。黄湛是熊景明的父亲熊蕴石青年时代的好友,两人在云南省公路局桥梁股共事,一起踏勘、抢修滇缅公路。

1944年,黄湛接到任命,接管昆明自来水厂,再次邀请他的熊大哥加入。翠湖中的九龙潭,是水厂重要的水源地之一。两个雄心勃勃的新手彻夜商谈,拟定水厂整顿方案,增加供水提高水质,摸清用户供水及全市管路。黄湛还从驻昆明的美军朋友那里要来不少油管和漂白粉,开始了昆明自来水消毒的创新。

一天晚上,黄湛和熊蕴石聊到十一点多,出门看见空中突然一亮,一颗红色飞行物划过星空。当时飞碟之说盛行,两人激动得久不能寐,心系太空。他们商量要研制出永磁材料,造出地球上第一个飞碟。

然而,厄运降临到了黄湛头上。因为家庭出身和担任过三青团昆明分支主任等职,他于1951年被捕,发配至北大荒海伦农场。而熊景明的父亲被推选为昆明自来水厂厂长。有人做文章从中挑拨,两人的友谊中止。直到1980年代,浑身伤痛的黄湛得到平反,被选为昆明市人大代表,和同为代表的熊蕴石终于重聚,澄清了误会。

1964到1968年间,黄湛带领几位犯人技术员,为三百多平方公里的海伦、红光、星火、绥东等十几个大型国营农场,绘制出数百张万分之一的地形图,还主持设计了海十公路和糖醛厂六层高塔、三层厂房。黄湛在晚年回忆录里描述,白天在冰天雪地中丈量土地,中午啃冻得硬硬的干馒头,夜晚在油灯下绘图。冬天冒着零下30至40度的严寒在野外工作,夏天常有暴雨冰雹,到处是沼泽,稍不留意陷进去就是灭顶之灾。

黄湛的回忆录以《宽恕》一章结尾:“我也想不到自己在农场会干得那么卖命。这一片冰冷广袤的流放地,我曾诅咒了半辈子,怎么会对它如此关切?我年轻时的梦想便是用科学技术令中国强盛。当囚犯的三十年,公民之身任职的如今,我在北大荒所做的,也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?”

熊蕴石晚年恢复工作后,住在翠湖附近。每天晚饭好了,熊景明在翠湖南路21号的路边等父亲,数路过的自行车,那是他去香港前最后几年的岁月。七十多岁时,熊蕴石养成两大爱好,去家门口的市图书馆读小说,买来一辆轻便摩托车在闹市风驰电掣。一次他去修车行,师傅说:“这是什么世道,车坏了要自己的爷爷推来修!”

陈慧媛年轻时见过熊蕴石,熊蕴石听到她说起街边的乞丐,告诫道:“千万不要看不起乞丐。”1996年,熊景明搬到香港眺望海湾的寓所,希望接父亲来过冬,享受海光山色。他已办好手续,计划动身时却病倒了,在83岁这年去世。黄湛去世则在2004年,他88岁时,棺木上陈放着书写了他坎坷人生的回忆录。

翠湖边原自来水厂水泵所在地,建起了博物馆。林超民介绍,1969年中苏珍宝岛事件后,昆明加紧修建地下防御工事,不料挖断了翠湖的地下水水源,导致翠湖一度干涸。后来昆明市铺设管道用盘龙江水回灌翠湖,又把污水处理厂的水引入湖中,恢复了水域。

2021年,中国研究服务中心重组,关闭,保留了一部分图书在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。熊景明和林超民在翠湖边办的小讲堂倒煞是热闹,她说,“天下无乐土,自己建绿洲。”林超民在小讲堂上讲述云南和昆明的历史,熊景明则倡议更多人写自己的家族史。

云南大学人类学博物馆纪念吴文藻、费孝通等学者。近年来,熊景明、林超民在这里举办翠湖小讲堂。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摄

但熊景明并不期待后辈也来写她这一代人的故事,“我绝不会对我女儿说,你要学学我。你所做的事情必须有一个内心的驱动力,要有冲动,才会写,这个社会一代和一代不同了,我和我母亲的那种关系,也许不可能在我们和我们的下一代中重新建立,重新找到。”

如今,熊景明童年时那个安静的昆明,早已扩张得繁华、广大,常住人口八百多万,比香港更多。横亘在她的童年和晚年之间的漫长岁月,也横亘在每一处被修改、涂抹、更新的风景里。当一个孩子变成了老人,她的同辈,甚至晚辈,在无可避免地老去。南方周末记者在昆明希望寻访熊景明的一位老友徐老师时,得知她已在2023年去世。不过,林超民说:“不要哀叹人生短暂,我们要自己救自己。《长辈的故事》写的是历史,但给我们的是对未来的启示。”

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

责编 刘悠翔